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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歸來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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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眉彎月,緩緩爬上頭頂,將清冷的光芒,灑遍地面上的每一道溝溝坎坎。

“減速!再吃點東西,順便讓戰馬恢覆體力。”雖然心裏頭巴不得肋生雙翼,鄭子明依舊決定先把隊伍停下來休整。

古人雲,五十裏而爭利,則蹶上將軍,其法半至。身邊弟兄們雖然個個表面看上去精神抖擻,但是,鄭子明自己心裏卻清楚,大夥已經到了強弩之末。畢竟,從上一次遭遇戰,到現在已經又過去了三天,這三天大夥兒雖然盡量想方設法避開了大股的敵軍,卻又多走四百裏冤枉路,一個個早就都累得精疲力竭。

“想辦法燒點兒熱水,給大家泡泡腳和大腿!”石重貴猛地睜開眼睛,有氣無力地補充。

前後八天,來來回回上千裏,年青力壯的漢子也承受不住。更何況他這個曾經做過多年罪囚,無論身體還是精神,都已經被摧殘到了崩潰的邊緣前朝天子?

“我去打幾只活物來,給大夥補補!”陶大春咬著牙,如同跟全天下的野生動物都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一般,“兄弟們這會兒估計全靠最後一口氣撐著,再繼續埋頭趕路,除非咱們從此遇不到任何敵軍。”

那怎麽可能?一句話說罷,他自己忍不住都連連搖頭,“在下以為,咱們最好今夜不再繼續趕路,否則,幾個重傷號……”

“我知道,等會看一下周圍的情況!”鄭子明迅速扭頭掃了一眼,心中湧起一陣刺疼。缺乏藥材和工具,繼續耽擱下去,肯定有人撐不到下一個黑夜的到來。

陶大春知道他想早點兒回到來時的大船上,施展“奇術”留住幾個重傷號的性命,稍作猶豫,又低聲提醒道:“從昨天開始,我有一直有個很不祥的預感,就是怕登船不易。今夜如果後面的契丹騎兵不追過來,我們就放慢行進速度,途中找一處易守難攻之處,安營紮寨,歇息幾個時辰……”

“登船不易?!”周信不知道從哪裏走了出來,一屁股坐在地上,喘息著問道,“陶將軍是怕還有人在前面攔截?”

“我說不上來,我心裏一直覺得怪怪的,非常不踏實!”陶大春四下看了看,遲疑著搖頭,“咱們殺了那麽多契丹契丹東路軍的人,按說,耶律底烈為了面子,也不該放過咱們。可最近兩天,咱們看到的隊伍打的都是別家旗號,東路軍的人馬一個都沒碰見!”

“嘶——!”周信將冰冷的鹽水,直接倒在自己大腿根兒處的箭傷上,一邊倒,一邊用力吸氣,“對啊,按說契丹人早就該發現那些東路軍的屍體了。他們對地形那麽熟,還有飛鷹送信,耶律底烈現在應該發了瘋般滿天下找咱們才對。怎麽他倒主動撤了兵?”

“怕是沒安什麽好心眼!”陶勇也走上前,接過周信手中的水袋,低下頭幫他清理傷口。“但咱們光是猜測,也沒有用。只能盡量準備,到時候見招拆招!”

“的確!”聽麾下幾個心腹愛將,都建議休息一下再繼續趕路,鄭子明只能選擇從諫如流。“等會兒探明了周圍情況,咱們就找個避風的山谷歇歇。然後看看能不能走直線,抄近路插向遼水與三岔河的交匯點。”

“休息半個晚上吧,然後後半夜再急行軍。後半夜契丹人睡得沈!”一直昏昏欲睡的石重貴再度擡起頭,低聲補充。

作為一個曾經的馬上皇帝,他臨敵機變能力雖然不足,征戰經驗卻非常豐富。知道此刻除了趕路之外,大夥還要隨時準備作戰。因此,無論如何都必須讓體力和精神,始終保持在某一道基準線之上,否則,就等同於自取滅亡。

鄭子明聞聽,愈發堅定了先讓弟兄們恢覆體力的決心。沖著父親和陶大春等人點點頭,低聲道:“那就從現在開始休息,爹,你跟大夥就留在這兒。大春,你去打些獵物。順便在周圍轉轉,看看哪裏適合紮營!”

“好!”陶大春毫不猶豫地回應,然後迅速抖動韁繩。

鄭子明用目光送他遠去,然後將目光轉向周信和陶勇,吩咐二人去招呼大夥暫時下馬歇息。然後又將目光轉向自家父親,打開水囊,伺候著對方喝了幾口清水,說了幾句可以令後者寬心的話。最後,又將水壺塞進了一個掛彩嚴重的滄州懷裏,抖動韁繩,快速沖上了臨近的山坡。

夜風帶來徐徐清涼,令他整個人頓時精神一振。放眼望去,周圍看不到任何人影,也沒有任何燈光。只有鍋蓋一樣的藍色天空,從頭頂扣下來,倒扣住整個曠野。

“嗷,嗷,嗷——”狼嚎聲裏,幾顆流星迅速從“鍋蓋”上劃落,眼前世界瞬間一片大亮,然後又快速黑了下去,萬籟俱寂!

“看,星星從天上掉下來了!”五十裏外的一處無名山坡後,幾名秣鞨族將領猛地跳了起來,朝著流星下落的方位指指點點。

“有人要死了,老天爺派了人下來接他!”篝火旁,有個幕僚打扮的家夥明顯喝多了,瞇縫著眼睛,嘴角涎水淌出老長。

“放你娘的狗屁,你才要死了,老子這就打死你,省得你整天給老子下咒!你們這些漢官,沒一個好東西。都跟石重貴一樣!讓老子連個安生覺都睡不得!”幾個秣鞨族將領立刻怒火中燒,轉過身,來到篝火旁,沖著漢人幕僚拳打腳踢。

好不容易今年不用打仗,正琢磨著讓家裏的牲畜多繁衍些崽子,也趁機讓婆娘再給自己生個娃。誰料數天前,外邊忽然傳來石重貴被鄭子明救走的消息。緊跟著,大夥就被臨時征召了起來,騎著戰馬滿天下東翻西找。

若是有希望把石重貴父子兩個抓到也罷,好歹皇上把賞賜頒下來,大夥多少都能分上一些。可從前天開始,大遼國泰寧王耶律察割忽然聯合東路軍節度使耶律底烈、南院樞密使韓匡嗣三個,發布了命令,要求其他各路契丹兵馬,看到鄭子明之後,只能尾隨驅趕,不得動手將其當場格殺。否則,就以抗命罪論處!

這,是他娘的什麽狗屁道理?敢情誅殺姓鄭的爺倆的大功,早就被兩位耶律將軍和一位韓將軍預訂了,其他人累死累活都沒份兒。而光是兩位耶律將軍也就罷了,人家好歹是太祖皇帝的後裔,根正苗紅。那姓韓的又算什麽狗東西?區區一個漢官,有什麽資格爬到秣鞨人頭上指手畫腳?

肚子裏憋著一股子惡氣,幾個秣鞨族將領下手自然就狠了些,紮眼功夫,就將漢人幕僚打得滿頭是血,趴在上,連哭喊聲都發不出來了。

“夠了,別打死他。好歹他也是六品文職,打死了,皇上那邊不好交代!”篝火旁,一名敞著懷,摳著腳丫喝酒的大漢,猛地將酒袋子丟了出去,大聲斷喝。

“是,蕭將軍!您說不打,我們就留他一命!”正在施暴的幾個秣鞨族將領,立刻停止了拳腳相加。轉過身,訕訕地撓頭,“這不是閑著也沒事情幹麽?這小子姓韓,不是什麽好東西。將來得了志,肯定跟那個韓匡嗣是一路貨色!”

“胡扯,他是魯國公的晚輩,與幽州韓匡嗣,根本不是一個韓!”蕭姓將軍單名一個薔字,出於遼國皇後一族,博學多聞,算得上是個中原通,用力擺了擺手,大聲回應。“行了,弄點冷水澆醒他,然後找個帳篷丟進去。明天若是有人問起,就說他喝多了,不知跟誰起了爭執。你們幾個找到他時,已經是這般模樣!”

“是,將軍英明!”眾秣鞨族將領心領神會,大笑著拖起昏迷不醒的韓姓幕僚,七手八腳將此人丟進一個濕漉漉的空帳篷中。

“廢物!”摳腳大漢蕭薔不屑地撇了撇嘴,又抓起一個酒袋,盡速開懷暢飲。如果不是看在魯國公韓延徽的份上,他才懶得管韓姓幕僚的死活。讀書不靈,打仗沒膽,偏偏又生了幅傲慢性子,總覺得自己當不上南院大王就屈了才。這種人,要是自己的兒子,早就用大棒子敲死拖出餵狗了,才不留著他活在世上丟人現眼!

“蕭將軍,您說耶律大王他們,什麽時候才能把鄭子明逮住啊?”幾名秣鞨將領又湊過來,在蕭姓將軍身邊陪著笑臉試探。“這麽熱的天,草叢裏到處都是蚊子……”

“急著回去幹什麽?想抓住女人揣崽子啊!”蕭薔將軍塞了一口羊肉,又抓起皮袋子酒灌了一大口酒,滿臉不屑地說道,“這才出來幾天啊,系米列,也吞,拓拔宏,你們幾個就這點兒出息啊!?”

“不是,不是,不是,咱們不是這個意思!”幾個秣鞨將軍都是耶律德光在位時,才被征服接納的仆從,有膽子毆打漢人幕僚,在蕭將軍這種後族契丹人面前,卻只敢弓著腰說話,“咱們,咱們不是替您老不值麽?頂著大太陽天天跑來跑去,到頭來,卻是白忙一場!”

“白忙,誰百忙還不一定呢?”摳腳大漢蕭薔再度將酒袋子丟到一旁,撇著嘴大聲冷笑,“不要光想著吃老虎肉,得小心把自己填了老虎嘴。你以為鄭子明就那麽好抓呢?他若是真的好抓,早就落到別人手裏了。可你們看看,這七八天來,有人碰到他一根寒毛麽?除了一大堆屍體之外,耶律底烈和耶律察割兩個,還收到了什麽?”

“那倒也是!”幾個秣鞨將領聽得連連點頭,然而內心深處,終究有幾分不甘驅之不散。猶豫了一下,又低聲說道,“可,可咱們畢竟出動了十多萬大軍,那,那鄭子明再厲害,早晚也有被累趴下的一天!”

“那又怎樣?”蕭姓將軍撇撇嘴,滿臉不屑一顧,“十萬大軍抓人家父子倆,你以為這是什麽光彩事情麽?即便最後能把姓鄭的抓到,五馬分屍。過後無論誰提起來,也得豎起大拇指說,姓鄭的是個英雄,本事了得。而耶律底烈也好,耶律察割也罷,全都成了別人的陪襯!”

“這……”幾個秣鞨將領從沒想得如此之深,楞了楞,眼睛裏湧起了幾分茫然。

契丹鐵騎天下無敵,這是他們從小就被征服者用刀子刻進骨髓深處的“真理”,從來不敢質疑。而南方的漢人有錢、膽小且懦弱,也是部族長老們從小灌輸給他們的“事實”。他們從沒懷疑過,並且同樣沒勇氣去懷疑。

而今天,他們卻忽然發現,“真理和事實”,好像都出現了極大的偏差。三十幾個南邊來的漢人,竟然將遼東攪得天翻地覆!竟然需要遼國出動十萬大軍!若是鄭子明身邊此刻的弟兄數量不是三十幾個,而是三百,乃至三千……這世上怎麽可能還有大遼?

“行了,去通知弟兄們,再休息一炷香時間,然後起來幹活!”蕭將軍酒足飯飽,站了起來,拍著肚子,意興闌珊:“吃飽了,消化消化食。拓拔宏,你帶著本部人馬在此守營。其他人,等會兒跟我上馬去找鄭子明。記住,喊聲要響亮,架勢要端足。”緊跟著著,他狠狠打了一個飽嗝,又快速補充,“呃!對了,把火把都給老子點上。記住,拉開架勢就可以了,誰也別脫離大隊,更別想著立功。立了,功勞也不是你的!一旦逼得鄭子明狗急跳墻,老子可不想給你們幾個收屍!”

“是!”幾個秣鞨將領聽得似懂非懂,大聲答應著,去執行任務。

“嗚嗚……嗚嗚……”低沈的號角聲忽然響了起來,瞬間響徹整個曠野。

“呼啦啦啦啦啦!”數百只食腐肉的烏鴉被號角聲驚醒,拍打著翅膀逃向遠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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